他愛過某個人的聲音。

那個人是廣播節目的主持人,周一到周四凌晨兩點,陪著他從高三聯考到大三期末考前一週。

他不曾跟其他聽眾一樣call in,高三時他沒勇氣也沒時間打電話,大一時住在四人房只能用耳機聽廣播。

一升上大二他就想盡辦法說服父母讓他搬出去,但那年暑假後,節目卻不接call in了。

節目很平凡,老實說,沒什麼特點。

流程不外乎播放歌曲,主持人聊聊最近看了什麼書,什麼電影,也不曾聽過哪一位藝人上節目打歌,連call in進來的聽眾也只簡短回應當天主題,這樣的節目卻是他的心靈綠洲。

他喜歡主持人輕聲介紹書籍的輕柔嗓音,他喜歡主持人在節目中唸出聽眾信件內容後給出的溫暖回應,他喜歡主持人聊到喜歡的音樂時,偶爾會出現的低低笑聲。

滑過他的耳底,心裡,總能讓他在錄音機前跟著傻笑。

大三那年,主持人請了兩個禮拜的假,來代班的是前一個時段的女主持人,那位女主持人笑起來富有渲染力,聽眾變得更活潑些,call in總是接不完。

但那兩週他度日如年,儘管明白女孩只代班八天而已,他卻怎樣也無法忍受。

過了兩週無趣的生活後他滿心期待帶上耳機,在最痛苦的報告週第一天,他期盼主持人能給自己一些力量。

但他等到的卻是噩耗。

不是那個女主持人的聲音,也不是原本主持人的聲音,新主持人以甜美的嗓音道出前任主持人聲帶受損要休息很久所以辭職的消息,他拔下耳機,在眼淚中明白自己愛上那位總把讀者寄去的書看完,過幾天會簡短聊聊讀書心得的男主持人。

他天真以為這節目會一直下去,那位自稱「衛蘭」,每次都會重申「不是蔚藍白天的蔚藍,是衛青的衛,蘭花的蘭」的主持人,會陪他到很久很久之後,所以他不曾把節目錄下來,更不曾寫信或者call in過。

就這樣,船過水無痕。

那位主持人最後一次播放的歌曲是江蕙的《我愛過》,他在節目裡感性地說:你們都是我愛過的人。

那首歌,一直到今天,依然在他的ipod裡。

如今他三十三歲,沒能照著自己意願走耳鼻喉科而選了父親堅持的一般外,過著幾乎把醫院當家在住的日子。

庸庸碌碌,他想,大概就是這樣過一輩子了吧?倒楣點可能會惹上醫糾然後落魄歸鄉,希望不要走到這步才好。

至於愛情……他的單戀夭折在他的懦弱與天真中,怨不得人。

尹樑摘下眼鏡揉了揉酸澀的眼,靠在椅背上直到聽完耳機裡的那首台語歌,接著拿下耳機,起身走到護理站裡想問值班護士關於病人術後資料時,他聽見書記出聲喊住正往電梯走的男人。

「衛蘭!」

男人轉過身,淺淺笑著等待書記說話。

「你告訴爸,他如果再不請假就溜出去逛夜市,我就拜託6G的護士盯住他讓他連偷溜出去抽菸的機會也沒有!」

男人點點頭後說:「他其實是想買晚餐來給妳,怕他的寶貝女兒又加班沒吃飯。」

那聲音沙啞卻溫柔,連平常拍他桌子吼起來中氣十足的書記妹妹也淪為手下敗將,退讓似的說了句「我買過去跟他一起吃啦」。

男人又說:「妳下班太晚了,我買吧,晚上一起吃?」

那嗓音,尹樑發誓,他絕對不會錯認。

他想再多聽一點,就像在沙漠中迷失方向的旅人見著泉水一樣,多少都不夠。

尹樑往前走了幾步,直到男人朝他比了比,而書記妹妹轉過頭來問他「小尹?有事嗎?」,他才想起得說些什麼才好。

他得說些什麼。

「你……」

「嗯?」

尹樑握起拳,在心底告訴自己,絕對不能重複十三年前的過錯。

「請問你是衛蘭嗎?在十三年前主持過廣播節目的那位衛蘭?」

「哇,衛蘭。」書記妹妹拍了拍衛蘭的背,用過於開朗的聲音說:「我就說吧一定會有人記得你的。」

男人靦腆地笑著點點頭,「我沒想到真的有人記得我。」

「我還記得你說英國最近有本很紅的小說叫哈利波特,等中譯本出來後你要跟大家分享心得。」

衛蘭低下頭,過幾秒後抬頭笑道:「我希望你已經看完了,這可是暢銷作,沒看很可惜。」

「我看了,可惜沒人跟我分享心得。」尹樑伸出手,在衛蘭握上時想像自己握著手術刀,說什麼也不能抖。「那時我來不及寫信給你討論劇情,希望我還有這個機會。」

衛蘭笑著,眼角的紋路充分顯示了他的年紀與情緒,低低的笑聲一如當初聽見的那般溫暖,尹樑想,至少這次,不會什麼都沒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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