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喜帖的那天,是十三號星期五。

周至亞隨手把喜帖扔進垃圾桶裡,假裝自己沒見到這張印滿標楷體的紙。

隔天,當他在蛋糕店裡拍下冰淇淋的照片想打卡,才發現有人點名要他回應「要不要參加老大婚禮」這個煩人問題。

這讓他失去發文的興致,連晚上泡在私人溫泉裡時也開心不起來。

好友們文中的「老大」,張裕恆,是他從高中到大學的死黨。一起翹課一起打籃球一起在穿堂罰站,最後窩在補習班苦讀半年,兩人考上了同一間大學。

儘管分別上了中文系跟財金系,但他們還是抽出時間一同打球、準備考試及熬夜寫報告。

──周至亞拿起酒杯,讓杯中淺金液體繼續隨著記憶搖晃。

大三寒假某天,張裕恆紅著臉向他告白求交往,承諾六年後他們就會有一間書店一起過日子。

他喜不自勝答應的隔天,初戀男友就開口要求開學後暫不公開關係。理由很多,但總歸要他別讓任何人知道,只是因為張裕恆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那時的他被愛情沖昏頭,沒多想交往就交往是要做什麼心理準備。

直到暑假某一天他們大吵,他才發現對方是為了分手做準備。

張裕恆沒有出軌,他也沒有變心,只是張裕恆突然又發現他們實在不適合當情侶。

於是他們在一個酷熱的下午分了手,協議還要繼續當朋友。

開學後,他跟張裕恆的共通朋友們依然一起去打撞球、唱KTV跟翹課打籃球。讓他不解的是,只要他登場,張裕恆一定不會現身。

他這樣獨自努力維持了一個多月的假象,在期中考大家各自忙碌後逐漸崩毀。

沒有人知道原因,他也不打算說明。大家以為他跟張裕恆只是忙著畢業專題比較沒空,偶爾還會有共通朋友揪團夜唱想聯絡感情。

可惜一如既往,只要他答應出席,張裕恆就不會到場。

時間久了,他才理解所謂的協議繼續當朋友是說說而已。

感情淡了,他也看清所謂「等感情穩定再公開」只是個藉口而已。

他們一個中文系一個財金系,系所分佔校園兩頭,沒了見面的理由,竟真的從此不再相見。

周至亞本以為就這樣了,這段戀情對自己沒太大影響。可有一天,在同事害羞地向他告白時,他卻驚覺自己竟已無法信任別人雙手奉上的感情。

尤其他們還在同一個職場,會不會重新上演一次同樣的悲劇?

他拒絕了同事,也拒絕了其他同事介紹的好男人。大四那一年偽裝忙碌實則孤寂的日子,他不願重蹈覆轍。

如今時過八年,兩人都不曾送給對方隻字片語。而他光看到張裕恆的名字,就會悔恨交加心情鬱悶,恨自己當初怎麼沒揍對方兩拳。

周至亞啜口香檳,期盼冰涼的飲品能讓自己冷靜一些。至少冷靜到能讓他以平淡的字句,推掉這場絕對能勾起他濃重恨意的婚禮聚會。

「你窩在沙發裡喝掉半瓶香檳,是打算獨留我睡床,而你要昏睡在沙發上嗎?」

……或者,能冷靜到可以一秒吐槽蘇瑋敬哀怨的指控。周至亞在心底嘆口氣,放下杯子後搖搖晃晃站起身。「怎樣也是你睡沙發我睡床,我怎麼可能委屈自己。」

蘇瑋敬搖搖頭,像對戀人的吐槽深表不同意。

周至亞挑眉凝視對方,直到蘇瑋敬將他抱進懷裡,他才踢了對方小腿骨一記。「不相信我會讓你睡沙發?」

「相信,你上次急性盲腸炎,我就在醫院沙發上睡了足足四天。」蘇瑋敬伸手撫過他的臉頰,輕聲說:「是不相信你不會委屈自己。」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今晚從吃完蛋糕你就悶悶不樂,晚餐也沒吃完。」蘇瑋敬鬆了手,任周至亞推開他並往浴室走,「到旅館後一人喝掉半瓶香檳,現在還打算用上廁所逃避問題。」

周至亞僵在路上,幾秒後才低聲道:「拜託,喝多了是人都會想尿尿。」

語畢,他等了一會卻沒等到對方的回應,周至亞覺得自己這樣傻站著很蠢,便直直往浴室走。

蘇瑋敬其實沒說錯,他的確是在逃避。逃避了這麼多年,結果還是得面對。

周至亞坐在馬桶蓋上,拿出手機滑開螢幕,不太甘願地瞪著那則問他要不要參加婚宴的貼文。

參加?不可能。

不參加?那又說不過去。對共通朋友而言,他們曾是好哥們。

周至亞闔上手機蓋,不爽地遷怒起社交網站。

早知道就不要加那群共通好友了,平常被迫在朋友發言底下看見張裕恆回應就已經夠煩,如今居然還發帖給他!是要神經多大條才發帖給前男友啊白癡!低能!

再說,偽裝大家是好朋友只是沒時間聯絡的爛遊戲到底要維持多久?對張裕恆來說可能沒什麼感覺,但他光看到兩人在同一篇文章裡被提及都會一陣反胃!

那會讓他想起張裕恆說過「為了大家的友誼著想,我們分手這件事情不要公開好嗎?」。更會想起他還相信張裕恆時,對方總在朋友面前鬆開他們交握的手,而他只傻傻期待可以公開的那天。

最慘的是,他們就連分手也不能公開。

就在周至亞氣到想拿毛巾起來鞭打地板時,蘇瑋敬敲了門。「幹嘛?」

「如果你跌進馬桶裡我應該先打119還是先貼笨版?」蘇瑋敬的聲音聽起來帶著戲謔,這讓周至亞用力拍了下門板以表憤怒。「好吧,我會打119的。」

「你少無聊!」

「我是真的擔心你啊,」蘇瑋敬轉了下門把,但它當然是鎖著的。「你喝了這麼多香檳,就算在浴缸裡跌倒也是正常的。」

周至亞翻了個白眼,氣呼呼地開了門,「蘇瑋敬,我在你心中就一定要被假設跌進馬桶或浴缸嗎?」

被點名的人聳聳肩膀,笑得無奈。

「我也想你是跌到我床上或者懷裡,可惜你人在廁所裡,我也只能做出這類合理的假設。」蘇瑋敬朝他伸出手,周至亞只好不甘不願地搭手起身跟著往外走。

「廁所沒什麼不好,人人家裡都得有個廁所不然會出大事。」

「它的確很重要,」蘇瑋敬點點頭,「但我認為結婚周年紀念日的晚上應該是床比它重要。」

「上床前也得先洗澡。」

蘇瑋敬同意地「嗯」了聲,等對方在沙發上坐下後,周至亞才跟著窩回沙發裡。

「那等你酒醒去洗澡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你一個人喝悶酒嗎?」

周至亞靠著那再熟悉不過的肩頭,深吸口氣後說:「我前男友發了喜帖給我,禮拜五收到的,你到家前我就把它扔了。」

「……然後?」

「我朋友在FB上問我要不要去,我正在想要怎麼裝死比較好。」

「為什麼要裝死?我們就大大方方的去?」蘇瑋敬面露委屈,看起來超欠揍,「還是你覺得我帶不出場?」

「少無聊了,我只是不想看到他,連名字都不想。」周至亞咬牙道:「更不想包紅包,除非可以讓我包個奇數,那我考慮一下。」

蘇瑋敬沒答腔,周至亞只好抬頭望向對方,卻看到蘇瑋敬一臉哀怨。

「你還這麼在意他啊?」

「我只跟你說過我前任是個爛人,對吧?」周至亞撇撇嘴,連提到對方名字也不想,「告訴你,當初你本來只要花兩個月就追到我,多虧他讓我對愛情一點也不信任,你才得浪費五倍時間。」

蘇瑋敬沉默了一會,然後轉身抱緊他。

「是他跟我告白,也是他提分手。」周至亞閉上眼,深吸口氣。「是他說他愛我,也是他說他誤會了,他以為對我的獨佔欲是愛情引發,交往後才知道只是錯覺。」

蘇瑋敬應了聲「嗯」,接著輕拍著他後背,溫暖而舒適。周至亞賴在對方懷裡好一會後才推開對方,他抹抹臉,說:「所以我不想參加。」

「技術上來說,你只要不登入不打卡就可以一路裝死到婚禮隔天,」蘇瑋敬兩手一拍,「啊,我之前比較忙就沒有上FB了,抱歉啊。像這樣。」

「所以我在蛋糕店時忍住沒打卡,」周至亞再次把手機拿出來,悲憤地瞪著螢幕,「難得來日本,我居然不能打卡!就為了那個渾蛋!」

蘇瑋敬看著他發飆不發一語,周至亞這才想起不管怎麼說這事跟前男友有關。蘇瑋敬雖然看起來很是大方隨和,但結婚周年紀念的晚上講這個……也是滿白目的。周至亞頓時有些氣虛,連忙把手機收回口袋裡。「算了,先不管他……」

「不,我想到一個好方法。」蘇瑋敬溫柔一笑。

笑得周至亞覺得背脊一涼。「什麼好方法?我先說我不打算去。」

「當然,我也沒大方到歡迎你跟前男友見面還相談甚歡。」蘇瑋敬拿出自己的手機放在桌上,接著開始解起他的襯衫鈕釦。

「你幹嘛?」

「幫你拒絕他們。」

周至亞還在想到底是怎麼回事時,襯衫被扔到一旁去,接著遭殃的是他的褲子。「喂,你到底想幹嘛?」

「先履行我身為丈夫的義務,再幫你解決那個大問題。」

面對另一半熱情的擁吻,周至亞暈沉沉地想:好吧,先做完再說。蘇瑋敬為了這次長假提前半年預假,搶假搶得頭破血流,就先讓著他。

周至亞伸手環住對方頸項,拋開前一刻的鬱悶,熱切地回吻。

直到隔天早上,累了一晚的周至亞被手機頻繁發出的提示音吵醒,他手軟腳軟地下床找到自己那被扔在地上的手機後,才理解蘇瑋敬所謂的好方法是什麼。

蘇瑋敬拍了張他沉睡的傻樣,留下一句「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最終還點名了他。底下全是他朋友,祝他們幸福快樂或憤怒留言週年閃個屁。

「如何?」

「什麼如何?」感覺到蘇瑋敬把被子往他身上一裹後,周至亞才發現室內有些冷。

「他對你聲明他有新生活,你就該讓他知道你有比他更好的。」蘇瑋敬在他背後摟著他,聲音裡還有些睡意,「而不是獨自生悶氣,他不會知道,我也捨不得。」

「你太高調了。」

「好說好說,做為一個可憐的小醫生,偶爾高調曬恩愛也是可被原諒的。」

周至亞拿著手機繼續滑,覺得好笑又好溫暖地在地板上坐下,「可是我看你同事不是這樣想的,你單位的護理師說沒有帶足夠伴手禮回來的話,他就一小時call你起床尿尿一次。」

「那只好委屈你跟我一起把伴手禮提回去了。」

「想得美,」周至亞扯開棉被轉身,將背後冷出一身雞皮疙瘩的另一半包進棉被裡,「頂多幫你提一半。」

「謝謝。」

他們額頭抵著額頭,笑得像兩個傻瓜。

但周至亞清楚了解,眼前這個傻瓜,他會跟在他身邊走一輩子,不需要任何心理準備。

與這人的人生,他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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