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一個下雨天的午後。

房秉良被趕下了車,手中只剩錢包與手機,他心愛的手工公事包留在車裡,很有可能要不回來。

他沒時間多做考量,躲進了離他最近的一家星巴克裡。

店員禮貌的問候使他平靜了些,房秉良點了中杯熱美式咖啡,隨便找個位置坐下後就撥了電話給秘書。

「他開走了我的車……沒事,隨便他吧,但請你叫他把包還我,那是房筱瀞送的,弄不見的話我會被剝皮。還有,我在信義杭州交叉口的星巴克,派個人接我回公司。」

祕書在另一端確認完對方的名字,回報他會盡快聯絡上對方後離線去忙。房秉良愣愣看著潔淨的桌面,發現自己竟不太訝異也不夠傷心。

他跟李明遠的戀情談了三年,兩人心知肚明不會有童話般的結局,小心翼翼藏著不讓外人知道,最後敗在李明遠即將出現的婚姻上。

這個圈子很小,小到李明遠第一次跟相親對象約會時他就被母親唸了大半個月。李明遠跟他同校同系六年──大學加上研究所,被拿來比較是正常的,他們學業上不分軒輊,能比的也就誰比較受歡迎。

研究所一畢業,他就聽見謠傳裡,李明遠讓某個大家閨秀懷了孕。

他沒求證,李明遠也沒說明。房秉良相信,這樣的謠言也一定出現在自己身上過,畢竟總有那麼幾天,李明遠對他的態度可算不上好。

以為自己不會被愚蠢的捕風捉影影響,但事實是他鬆了口氣,對自己再也不用猜測對方有無出軌而放鬆。

再也不用去想,李明遠說的「只是敷衍而已」,到底給對未來的太太,還是給自己的。

不管李明遠有沒有劈腿,最終,他們不會牽著手走一輩子。

當他告訴李明遠上述這句話,對方憤怒地急煞車,質問他「就是抱持著這種心情在交往嗎?你認真過嗎?」

捫心自問,他當然認真經營,只是膽小地無法相信「一輩子」。尤其,當李明遠的婚期就在半年後,他實在不知道要怎麼相信他們能走到最後。

房秉良握緊手機,不清楚自己是否期待對方傳來訊息,只是專注地盯著螢幕,期望個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的「什麼」。

他猜,磨光他們之間所有愛情的,是那些猜測。

是那些他們沒有說出口的澄清。

打斷他發呆的,是店員的「先生,這是您的中杯熱美式。」

房秉良抬頭向對方道謝,那位有著清秀面孔的服務生笑了笑,遞給他幾張面紙。「外面雨很大吧?擦一擦才不會著涼。」

「……謝謝。」

當房秉良將那杯不是普通難入口的咖啡喝光時,手機輕輕震動,屬於公司的號碼佔領了他的手機螢幕。

「總經理,司機已經在外面了。」

「好,謝謝你。」

房秉良起身,瞄了眼那半濕的面紙,最後將它拿起折好放進口袋裡。

至少,今天也不是完全的令人傷心。

 

 

 

 

 

再次踏進那間星巴克,完全是巧合。房秉良得說,他的公司甚至不在信義路上,但最近卻老是在這邊停車。

將車停在路邊後,司機向房秉良報告說一會就能換上備胎,但要請他在車裡等幾分鐘。

房秉良的視線一離開平板,就看見車窗外偌大的自由廣場四字。

「我下去逛逛,你修好了打電話給我。」

他沿著人行道,走進那間星巴克。

那句「歡迎光臨」依然如此充滿熱情,半分不減。房秉良走到櫃檯前,發現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那位遞面紙給他的服務生。

「我……」房秉良遲疑地盯著看板,很難決定要喝什麼。

「跟上次一樣中杯熱美式嗎?」

房秉良嚇了一跳,沒想到對方竟然記得將近一週前的陌生客人,他點點頭,顧不上那杯熱美式害他差點胃食道逆流的悲劇。

「好的,」服務生拿起杯子跟筆,笑容可掬,「請問先生貴姓?」

「房,房間的房。」

「好的,房先生,一共是八十五,收您現金一千。」服務生動作俐落地將發票與找零遞給他,免費附贈的微笑顯得驚人燦爛。「號碼是兩百七十九,請您稍候。」

房秉良在櫃檯對面的位置坐下,拿出平板,漫不經心地滑著。

客人絡繹不絕,明明是平日下午,外帶的人潮卻多到讓房秉良懷疑今天是假日。

那位服務生一直笑著,偶爾與向他攀談的客人聊個兩句,就像個鄰家弟弟。

房秉良想:這或許是客人絡繹不絕的原因吧。

沒多久,那位服務生突然離開櫃台,把下一位客人交給同事,捧著馬克杯朝他走過來。「房先生,您的中杯熱美式。」

「謝謝。」

服務生將杯子放在桌上,認真叮嚀,「小心燙。」

房秉良再次致謝,突然間,他想起了李明遠也曾經這麼細心。

擔心他會不會燙著了,明明他們倆誰也沒下廚過,李明遠卻自告奮勇做了失敗的鳳梨蝦球,被熱油燙得右手背上全是小水泡。

擔心他被雨淋濕,明明沒課還特地回系上,帶著傘,接他下課。

可是他們後來把諸多心事藏在心裡,再也不肯表達出來。像是說了就會世界末日那般,不願意承認自己比較愛對方。

他害怕將要面臨的分離,而李明遠怕被揭穿這份不被家人認可的愛情。

最後他們兩敗俱傷,誰也沒討到好處。

房秉良啜了口依然很難喝的熱美式,苦笑著接起打斷他胡思亂想的電話。

電話一接通,竄進耳朵的是房家大小姐的嬌美嗓音,「我聽說李明遠沒放帖子給你,他也沒放給我,就算你們在交往他也不能這麼做吧,是能看嗎?只有我們家沒收到,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交惡了。你們是協議不要放帖子嗎?」

「有人說,帖子不要放給前男友或者前女友比較好,我想這就是我沒收到帖子的緣故。至於妳,妳應該很清楚他一直不喜歡妳吧?」

「廢話,他當然不喜歡我,」房筱瀞冷哼:「他跟我好朋友結婚還要她離我遠一點,見鬼了,敢做不敢當的渾蛋!」

「我得說他不喜歡妳是因為妳在我生日宴會上當眾給他難堪……」

「房秉良,你確定要幫他說話?」

「不敢,不知姊姊打電話給我是要訓示什麼?」

「你們分手了?」

「是的,」儘管知道親姊姊看不見,房秉良還是點了點頭,「他提分手,我如釋重負。」

儘管他那天回家哭了不知多久,儘管他交往期間哭了不知幾次,但這一天到來時,他只覺鬆了口氣。

「……那好吧,」房筱瀞又道:「不過還有半年他才要結婚,你慢慢考慮。」

房秉良隨口說了些話敷衍過去,好不容易掛了電話後他才驚覺那位服務生又站在他面前。「呃?」

「這是我們新品項草莓起司星冰樂,下週一買一送一喔,請您喝喝看。」

房秉良瞪著那小小一杯的可怕飲料,想著要不要告訴對方自己其實討厭草莓,更討厭起司,而這世界上居然有把這兩種東西混在一起的飲料!

但他沒能拒絕對方帶著笑臉的推薦,在對方離去後硬著頭皮喝光它。

也順利地,在晚上八點發現自己胃食道逆流。

房秉良按著有灼熱悶痛感的胸口,想著下次絕不能再去那家星巴克。

 

 

 

 

 

但買一送一的那天,房秉良還是忍不住問了司機「你喜不喜歡草莓」。

司機說他的小孩喜歡,於是房秉良特意繞去信義杭州交叉口的星巴克,排了一小時的隊伍,買到兩杯自己不喝的飲料。

要是他對自己夠老實,他會承認自己挺喜歡那位服務生的笑容,那讓他覺得心情好。

但同時他也清楚,對方的微笑是給每一位顧客的,並不是只有自己擁有。

當房秉良站在離櫃台有些距離的樓梯邊等待飲料時,手機悄悄地震了兩下。

他拿起手機一看,是來自李明遠的訊息。

「我想你可能封鎖我了,但還是問一句:我們完了嗎?」

房秉良看著訊息介面,想起自己曾經在開會時偷看手機,就只為了確認介面上的訊息是否已經被閱讀。

網路世界如此方便,所以連傷害別人也顯得容易了,每一秒,只要人們想,隨時都能把傷害刺進別人胸口。

他想:是要已讀不回?還是回個肯定句好?

在他猶豫時,櫃台處不知是誰喊出屬於他的號碼,房秉良從那位服務生手中接過兩袋飲料,也接過一張小紙條。

他回到車上,攤開那張小紙條,上面寫著「本來以為你會點熱美式,所以多做了一杯」,字條旁簽了對方的英文名,Aaron

於是,那兩杯冰涼的草莓起司星冰樂交給司機,那杯可怕的熱美式進了他家冰箱,等待他隔天一早再鼓起勇氣喝掉它。

至於李明遠的訊息,房秉良倒是徹底忘了。

房秉良開始沒事就找理由繞路經過信義路,一個禮拜至少有兩天買可怕的熱美式。

客廳展示櫃上,除了各家跑車模型外,還有一隅一字排開廉價的塑膠杯,上面有各式各樣的微笑圖樣、祝福字樣與單一個「房」字。

他跟Aaron很少交談,但他買了一只綠色的保溫杯,理所當然地將熱美式裝回家。在嘗試了一個多月後,房秉良發現自己如果早餐後喝咖啡就比較不會胃食道逆流。

Aaron在客人較少時會說較多的話,像是有次問他在上班時間來買咖啡老闆不會罵嗎?他說自己是總經理後,Aaron笑著說難怪你老是穿西裝。

還有某次,Aaron問他都來這邊滑平板看財報嗎?他說他在看彷彿永遠追不到最新進度的航海王,Aaron大笑說他也這麼覺得,而他們都喜歡魯夫。

房筱瀞問過他,最近為什麼這麼喜歡往星巴克跑,那邊有帥哥嗎?總有一天本小姐要去那邊一探究竟!

但他沒回,只假裝自己在認真看報告。

他依舊膽小,就算有任何猜測也不敢說出口。

但幸好,Aaron似乎不在乎這個,每次他踏進咖啡店時,總會看見對方美好的笑容。

 

 

 

 

 

他喜歡這樣的日子,房秉良想:儘管對方可能只是對熟客有較多的禮貌與關心,跟喜歡什麼的八竿子打不著。

但這樣其實很不錯,他不用擔心失去,也不用煩惱誰會離開。

一直到李明遠的婚禮結束後,他親愛的姊姊逼著他去相親前,房秉良都覺得這樣的日子是上天給他的補償。

他萬般推拒,說這輩子沒聽過同性戀還要相親的,相對眼了是能公開結婚嗎?妳想氣死爸嗎?

房筱瀞很不淑女地翻個白眼,回說如果你能嫁給首富他兒子,爸半夜都會趕著把你屁股洗乾淨踢出去。

在躲避姊姊好意的逃命日子裡,房秉良唯一的美好,竟只剩下星巴克的店員。

可是當他連著幾次都沒見著對方,心一橫連續去了一週的星巴克也沒堵到對方時,房秉良簡直開始厭惡自己的膽小。

他擔心對方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又或者是單純離職了。畢竟他只是個熟客,對方有人生規劃這種事完全不用跟客人說的。

他想問,卻不知道能問誰。

等到對方離職,他才發現每位店員都笑容可掬,卻沒有一個能比上Aaron給他的一張面紙、一份溫暖的笑意。

房秉良用光儲值卡裡的三千元,給比較親近的下屬送去一人一杯什麼碎片的星冰樂,窩在自己辦公室裡看財報,掃著心底的碎片。

然後房筱瀞拍開門,逮住了今天號稱要去南部開會的他。

房秉良在看見姊姊時內心一陣慘叫,過度的失望讓他忘記自己誆騙房筱瀞今天他得去開會,不能相親,就算是一小時也擠不出來。

房筱瀞一掌拍在他桌上,扔開財報,說:「發露密。」

他們沒有搭車,房筱瀞熱愛重機,逼著他無視生命安全、全副武裝熱得要死坐在她後座上。

沿路房筱瀞說了很多,大概是關於對方有多好、對方家世完美無缺、對方如何如何。但風很大,房秉良壓根一句也沒聽進去。

車停在他們都很熟悉的飯店前,泊車小弟小心翼翼遷走房筱瀞的愛車,而拎著安全帽的房秉良只能被姊姊押著往前走。

「至少……讓我去整理一下髮型吧?」房秉良被推進電梯裡,擺出最認命的表情,「這種髮型我敢說誰都不會看上我。」

「放心,」房筱瀞一笑,「餐廳裡面有廁所,你去裡面整理就好。」

房秉良撇撇嘴,心想走進餐廳後我插翅也難飛啊何必整理,越亂越醜越好,我根本沒心思在這時候相親。

「我說你啊,也沒見過對方,幹嘛這麼排斥。」房筱瀞瞄了弟弟一眼,說:「說不定對方是你的菜啊。」

房秉良搖搖頭,懶得說。

但是當房秉良走進餐廳時,第一眼,他敢發誓,第一眼他就看見了Aaron

而且不是服務生,他坐在餐廳裡唯一有人坐著的那桌,跟一名男士有說有笑。

房秉良捏了捏自己大腿,腳步虛浮地走到對方面前。

Aaron朝他伸出手,「房先生?我姓梁,梁少勤。我朋友都叫我Aaron。」

「房,房秉良。」

Aaron身邊的男士打趣道:「我是房大小姐的小嘍囉,顏時袖。大家都認識我,我就不多自我介紹了。」

房筱瀞翻個白眼,一把扯住身旁的房秉良坐下。

房秉良愣愣地看著對方,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說好久不見?好像也沒有很久。

說你怎麼會在這?好像有點失禮。

房筱瀞先開了口。「八卦傳言,梁先生一學成回國就被令堂求著去相親,我還以為梁先生今天不會來。」

「原本是不會來的。」梁少勤笑著看向房秉良,說:「幸好來了。」

「還說呢,為了不相親就逃家,你是三歲小孩嗎?本來以為你沒什麼脾氣,哪知道一發脾氣就人間蒸發。」一旁的顏時袖沒察覺兩位主角的情緒,逕自說:「筱瀞跟我說有個連鎖咖啡店店員超帥的,我醋意大發特地去看,結果逮到這位不知所蹤的梁家大少爺。」

被這樣形容的Aaron不但沒生氣還笑著,笑容溫暖而熟悉,這讓房秉良幾乎無法回神。

「房先生?」梁少勤朝他揮了揮手,這才讓房秉良恍然回神,「你要喝什麼?」

「……熱美式。」

「我想也是,不過這裡的熱美式比星巴克的好喝多了,」梁少勤伸手招來服務生為他們點餐,期間,依然笑得溫柔而燦爛。「你要來點點心嗎?香草千層?」

「嗯。」

「怎麼……」顏時袖好奇提問,「少勤知道秉良要吃什麼?你們認識?哦,難怪少勤本來不想來,一聽見房先生的名字就答應了……」

「我們不算認識,」梁少勤打斷顏時袖的碎念,微笑著對房秉良說:「但常常見面,可以的話,希望以後也常常見面。」

房秉良猜想,這次的微笑應該只屬於他一個人,不與他人分享。

他用力點頭,用盡他一輩子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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