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千雪方十七。

打爛校場的星辰變還不夠上手,身子抽高後換了把刀,偶爾會被就要打死兄弟的苗王送來北競王府修身養性。

那年,他病的像是熬不過雪融之時。

北競王府上下亂如一鍋沸過頭的鹹粥,只有那十七歲的少年像個沒事人。

他那時想,千雪肯定高興極了,他無力管束,下人們也無暇求這位小王爺抄寫四書好讓北競王過目審閱。

但在雪下了三日後,那位小王爺在夜半三更時溜進他房裡,小心翼翼地搭著他的脈搏,沉思一刻後按原路跳窗而去。

約莫四更天時,少年端著一碗湯藥,將忍燙而發出的嘶氣聲壓到最低地摸到他床邊,放下碗後以手背輕輕靠在他額上,像在確認他是否依然高燒不退。

那刻,大概是裝得累了,他伸手握住千雪手腕,在少年倒抽口氣時輕聲道:「你若擔心小王,怎麼不在小王醒著時來探望呢?」

千雪撇撇嘴,儘管在夜裡他什麼也看不見,但他相信千雪肯定做了這動作。接著千雪又無奈又彆扭地說了因由。

若是白天來,少不了又要被問抄書抄得如何?千雪擔心王叔啊?果然還是個好孩子啊什麼的一堆廢話。

看病就看病,那些沒意義的話全都可以省了。

他失笑,鬆手後拍了拍被褥,好心情地開了個玩笑。

「小千雪若不想抄書,就陪小王睡一會,天冷,被子總睡不暖。」

他本推測少年肯定跳窗而去,說不準還會拍桌翻碗以表憤怒。但千雪連掙扎也沒有,三兩下脫得剩襯衣褲,掀開被褥便躺了進來。

少年將睡之際伸手抱住他,邊打呵欠邊說了句「病成這樣就放鬆睡,刺客不是天天有,安啦有刺客我會讓他知道皇世經天半招就可打死人的。」

是了,夜半刺客,北競王受驚而大病一場。

他險些就忘了,忘在那暖陽般的懷抱裡。

醒來時千雪已不在,獨留那碗湯藥在几上泛著藥香,他輕喚奴僕名,想把那人心意一飲而盡,卻見千雪推門而入,反手關門落鎖,對他說:「王兄來了,我拜託你,千萬要說我日日唸書天天練功,我求你了!」

他笑了笑,點點頭,伸手招少年來床側。「既是如此,就勞煩小千雪餵小王用藥了。」

千雪燦然一笑後打開鎖,快步朝他走來,渾然不知他打算跟苗王說這小千雪上跳下竄弄得他北競王府忙上加忙,四書沒抄完,他也還病著,想請苗王讓千雪多留幾日,待他病好再陪小王爺唸上幾冊書。

那笑容,他曾以為一輩子都會記得。

但如今卻只餘模糊光影。

競日孤鳴站在衣冠塚前,抬手在墳上灑落半杯酒。

「千雪,今日清明,小王先敬你,咳咳……待來年小王到地府找你,你可得還我這半杯,為苗疆,為蒼狼,咳咳,為我,都該還我這半杯。」

他緩緩在碑前坐下,撫著冰冷石面輕訴這一年來的瑣事,直至微雨打濕衣領,奴僕來尋,競日孤鳴才站起身,再望一眼那無文無名的墓碑,轉身而去。

那墳,埋了千雪在北競王府遺落的幾件幼時衣物。

葬下他萬般真心,覆蓋他種種美夢。

王位易得,真心難覓。他雖咎由自取,卻忍不住心底憤恨。

憾天闕尚有戰兵衛,他卻尋不回率性而為的千雪。

那年,千雪方十七,再回首,已無那爽朗笑聲,亦無那夜半私語。

這年,他病的像是熬不過雪融之時,卻再無人為他診脈暖被。

競日孤鳴飲盡殘酒,苦笑著以手背抹去清明時節總落在臉上的春日細雨。

 

 

 

那年,他十二。

他依稀記得,自己曾經很愛過一個人。

那人黑髮及腰,雍容華貴,笑起來的樣子他不記得了,但那偏高的嗓音卻是怎麼也忘不掉。

那嗓,讓他在十二歲那年誤認此人是個姑娘家。初見時,他只見那瘦弱背影,想著是誰闖進此地,他正打算上前問個清楚,那人轉過身來,淚眼愁眉,卻是美貌娉婷。

他三步併作兩步上前問了對方名字,卻見那人喊了自己名字後便轉身消失在假山流水間。

對了,是在哪裡遇見的呢……紅髮男人歪著頭,用力想了好一會卻還是一片模糊。

「喂,你認得這個墓?」

夥伴的聲音傳來,紅髮男人搖搖頭嘖了聲後道:「不認得,但是剛剛有個男人在這邊哭半天,我好奇就過來看看了。」

「你有心情看個不認識的男人哭?」

「喂,他真的哭很久,我還以為死的是個絕世美人什麼的……誰知道上面什麼也沒寫。」紅髮男人指著墓碑,語氣裡多有不滿,「連名字也沒有。」

「無聊。」

被夥伴評論為吃飽撐著的紅髮男人哼哼兩聲後也不多作解釋,繞著小小的墳走了兩圈,忍不住下了結論:「說不定是個孩子,這墓也太小了。」

「這不關我們的事情吧。」

紅髮男人想說些什麼卻又無法否認這事的確與他無關,只能莫名執著地站在墳前不走。

「……還是你想起什麼了?跟這個墓有關係?」

「我也不知道。」紅髮男人聳聳肩,「就覺得那個男人有點可憐,有點熟悉。」

「那你剛剛不叫住他?」

「你傻了?看他那一身,」紅髮男人誇張地比了個由上至下的手勢,接著說:「怎麼看都是富貴人家,說不定還是皇親什麼的,叫住?我又不是真的太閒。」

那名黑髮的夥伴點點頭,算是同意了夥伴的推論。

「我就只是覺得他有點可憐……」

哭得讓他莫名心疼,哭得讓他總覺得好像要想起什麼來著。要不是那身裝扮怎麼看都是個大麻煩,他肯定過來遞個酒或者……好吧他身上沒帕子,遞酒肯定是沒問題的!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喂,你又不認識他,幹嘛講得這麼果斷?」

「他如果不是做錯事,何必在墳前痛哭。」

「……也是啦。」紅髮男人拿下懷中酒壺,拔開木栓,將剛補滿的酒全部灑在墳上。「灑半杯太不夠意思了,不管你是誰,我幫剛剛那個補了一整壺,慢慢喝!」

「……你腦子是撞壞了喔?」

「欸,要是有人清明祭拜只給你半杯酒,」

「你咒我死?」黑髮男人雙眼一瞇,狠狠瞪向同伴。

「啊……」

「不用啊給我聽,剛剛那個在哭的是不是黑髮紅氅,滿頭珠串?」

紅髮男人撇過頭,「對啦對啦,我就喜歡這一款的啦不行喔!要不是任務在身我就過去交個朋友了。」

「懶得理你。」黑髮男人轉身而去,「我先回客棧了,看完記得回來。」

目送夥伴離去後,紅髮男人站在無字墓碑前,定定瞅著那猶半濕的墳土,想著記憶中那抹紅豔卻脆弱的身影,直至想痛了頭,他才大喝一聲宣告放棄。

「如果明年我還活著,就回來拜妳……好啦,我是想認識那個拜妳的人,反正妳也死了,別跟我計較這麼多。」紅髮男人望了望四周,確認墳土所在之處後蹲下身,伸手摸了摸那被前一個男人抹乾淨的石面。

這碑真的一個字也沒有,無人無字無文,這樣的無名墳卻有人飲淚祭拜,果然天下有情者眾,不知哪日若自己死了,會否有人為自己上香倒酒。

「……哪,明年我再來,希望我能活到明年。」

紅髮男人站起身,朝那黑髮紅氅男人離去時的方向看了好一會,方踏步而去。

細雨紛飛,他想,總有一天能親手抹去那人臉上細雨,撐傘相依。


 

 

 

雨停之際,風逍遙發現自己飲盡壺中佳釀,不管如何用力倒也甩不出一滴風月無邊來,只能嘆口氣後四處張望附近有無酒肆。

清明時節,路上店家只有幾戶開門做生意,少了路邊攤販與頭頂飄揚的旗幟後目標變得顯眼,風逍遙拎著酒壺,快步奔向目的。

未至酒肆,風逍遙便見一名紅髮男子站在旗下,那人手裡拿著酒杯,笑聲朗朗,看來跟店小二頗有私交。

最重要的是,長得很眼熟。

風逍遙往前一步,朝小二遞出酒壺,「麻煩,我要最好的酒,裝滿。」

一聽此話,原本笑不見眼的小二垮了臉,風逍遙心中暗叫一聲不妙,果不其然,小二連聲抱歉後道:「抱歉啊這位客官,最後一罈白日醉給這位爺買走了。」

「喂喂,你們店裡該不會只有一罈吧?」風逍遙不死心地問,卻得到小二一句「這白日醉貴的很,有時大半個月也不見得有人出得起價,小店也只買得起一罈啊」,他嘖了聲,轉頭想跟那名紅髮男子打個商量,卻聽見對方說「分你一壺也無妨,就當交個朋友」。

這話可說到心裡去了,風逍遙想,雖然有一點點被搶了話的不爽感,但酒蟲叫囂不停,他可沒時間埋怨。「朋友,多謝!」

「不用謝,清明怎可無酒,」紅髮男子道:「不,每天都該有酒才對。」

「同意。」等小二轉身去裝酒後,風逍遙忍不住看向男子手中的半杯酒,那香氣撲鼻,味道絕對不下風月無邊。

而紅髮男子卻像完全沒注意到他的視線一般,自顧自講了起來。

「你也是苗疆人?聽說苗疆的風月無邊也是一絕,你喝過嗎?」

風逍遙晃了晃腦袋瓜,「不曾。」

「唉,真希望有機會一嚐。」

「鐵軍衛裡有很多。」風逍遙又道:「皇宮裡聽說也不少,前幾年亡故的千雪王爺府上據說也有幾罈。」

紅髮男子伸手搓搓下巴應了聲「喔?」,像在考慮什麼。

風逍遙又道:「鐵軍衛守備森嚴,有命進沒命喝。短命的千雪王爺死了這麼久,他那幾罈大概已經被偷了,你想喝,大概只能闖苗王書房,聽說他嗜酒如命,書房裡肯定有。」

紅髮男子點頭一笑,「朋友,多謝!」

「不用謝,你不一定喝得到。」風逍遙還想說些什麼,卻見小二拎著酒壺朝他跑來,他飛快翻出銀兩塞給男人,生怕男人臨時生變不給他酒喝。

「你叫什麼名字?住這裡嗎?」紅髮男人在小二離開去搬那罈白日醉時開口道:「既然是朋友,如果我真的拿到風月無邊,一定分你半罈。」

風逍遙拎著酒壺擺了擺,「免,你慢慢喝,不用分我。」

「哦?為什麼?」

風逍遙想,我要喝回鐵軍衛就好,要多少有多少,何必跟你分。但這話自然不能說,他只故做神秘笑道:「你拿命換來的酒,自當獨享。」

紅髮男子聞言不怒卻用力拍了拍風逍遙的肩膀,完全是稱兄道弟的架勢,「好吧,那你總能跟我說名字吧?交朋友哪有連名字都不知道的?」

「名字這種東西……」風逍遙道:「不如你先說你叫什麼?」

「呃,」紅髮男子抓抓頭,有些困擾地誠實以對:「他們叫我狼欸。」

風逍遙點點頭,「真巧,我朋友叫我肖欸。」

紅髮男子聽到後沒忍住笑,就這麼笑到小二搬來酒罈後才止住,臨走前,紅髮男子又分了他一杯白日醉,著實大方豪氣。

他們道別後,風逍遙舉杯朝男子背影一敬,仰頭將酒飲乾。

這白日醉果然貴的值得,風逍遙放下杯子轉身砸砸嘴,發現自己要命地想念起風月無邊。

風逍遙將酒壺繫上腰側,心滿意足地回轉兵營。

「燒酒命,燒酒命,為了燒酒去賣命,我還以為只有我這樣,沒想到還有第二個。唉,軍長,你欠競日孤鳴的我幫你還了,你可要拿風月無邊賠償我啊。」

 

 

 

 

 

夜半三更。

一道身影俐落翻過圍牆,避開守衛,趁著書房外的奴僕偷打盹時點了他昏穴,推窗躍進依稀透著燭光的內室。

紅髮男子躡足屏息走了一小段,掀開薄紗簾帷,入目所見,榻上側躺休憩的竟是今日墳前那個男人,黑髮紅氅,雖氣質高雅卻因顏色憔悴而失了幾分美貌。

真可惜,這人肯定受過嚴重內傷,淤血凝滯於內,若是好生用川七與杜仲養個幾月應可好些,啊,可能還要搭上另外幾味……

「千雪?」

紅髮男子蹲在榻側,單手按在苗王脈上,一聽那句輕嘆便抬起頭來,湛藍的眸底瞬間映上苗王絕望的笑臉。「啊?」

苗王伸出手,冰冷的掌心貼在男子臉頰上,他輕喟:「你……沒死,所以是來殺我的嗎?」

紅髮男子搖搖頭,「我幹嘛殺你?」

「不殺我?」苗王愣了一瞬後笑將起來,「又是夢,又是夢,千雪……」

夢?男子皺起眉上下打量著苗王,同時確認了指腹上傳來的脈搏虛弱且過急,男子放開手,乾脆坐上椅榻望聞問切,「你常夢到我?」

「小王……」苗王往前一傾,毫不避諱地靠在男子懷中,「很常夢見你。」

男子點點頭,又問:「夢見我殺你?」

「夢見我殺你。」

男子愣了一下才理解苗王話中何意,他錯愕問道:「你恨我?」

苗王仰起頭,一雙暗金色的眸子似醉似醒,勾魂攝魄。男子想繼續問,苗王竟閉上眼,緩慢地將吻印在他嘴角。

男子僵了下,怎麼也沒想到夜半偷酒還會有美人投懷送抱,他正困惑著怎麼會有如此好運該不會是陷阱什麼的,懷中佳人卻在此時往後退開並自嘲地輕聲道:「連在夢裡你都這麼厭惡小王啊……」

「我,」男子想說明自己不願趁人之危,坐懷不亂才是君子所為,但佳人泫然欲泣恍若受了什麼委屈,男子心下一軟,便伸手抱緊那人。「我沒討厭你,其實……其實今天看到你拿酒拜墳我就,唉,說了你不要笑啊,我就想,你哭得這麼傷心,要是我陪著你就好了,不然至少我能陪你喝酒。」

懷中那人安靜了好一會,男子差點要以為他是不是睡著了的時候,他突然輕聲問:「真的不恨我?」

男子抱緊對方,語氣堅定道:「不恨。」

「千雪……」

男子想,雖然不知道這個千雪是誰,但大概是苗王難以忘懷之人,反正苗王以為自己還在夢中,他就做個順水人情當次好人,權充補償苗王醒來發現不見幾罈風月無邊的悲痛。「嗯?」

「小王,很想你,想你把小王的書房弄得書冊滿地,想你抄書灑了滿桌墨,想你總在深秋為小王熬藥添衣……」

苗王低聲訴盡夢語,男子靜靜聽著,直到發現胸前衣襟似有濕意,他才鬆開懷抱,為那人抹去淚滴。

他想講些好聽話讓那人破涕為笑,但擠盡腦中字句卻只得一句「好啦,灑墨跟熬藥不是問題,要多少你儘管說。」

聽來實在不是什麼安慰人心的話,苗王卻笑了起來。

「若小王要你陪小王睡一會呢?天冷,被子總睡不暖。」

男子點點頭,這求之不得。他一把抱起那摟著他脖頸不放的苗王,將他移到床的內側。

「喂,你先鬆手啊不然要我穿著夜行衣睡嗎?」

苗王動也沒動,男子只好轉身坐在床沿,把人放在自己腿上後脫衣甩鞋扔襪。

「喂,可以麻煩你自己躺好嗎?」

「競日。」

男子皺眉吭了聲,之前不是都叫他什麼千雪的嗎?還是說那個人叫千雪競日?……不是吧這名字也太奇怪。

「小王有名有姓,競日孤鳴。」

「哦……競日孤鳴,滾去旁邊躺好。」男子見勸說無效,再次打橫將那人抱起後轉身踏上床版。「我剛剛幫你診過脈,你實在是……虛啊,不過不要緊,我醫術高超藥到病除。」

「嗯,我知道。」競日孤鳴抓著男子手臂,大有說什麼也不鬆手的架勢。

男子抬手抓髮,嘆口氣後掀被鑽了進去,「你藥得記得吃啊,」

「呵,小千雪連在夢中也是這般嘮叨。」

「廢話這麼多。」男子伸手將競日抱個滿懷,彷若他們本該交頸而眠。

大概真是累了,競日孤鳴也不鬧騰,安靜一會便又沉沉睡去。

男子小心翼翼地鬆開手,替競日壓好被角,動作俐落地穿回衣物後在書房一隅拎起兩罈酒。

臨走前,他磨好墨,寫下藥方,將殘墨灑得滿桌。


 

 

 

 

 

 

待他再次回到苗疆,又過了一年。

男人抓抓一頭紅髮,無聊地站在那墓碑前,忍下一個呵欠。

「別等了,你都等了兩個時辰,」黑髮男人看起來簡直像想乾脆把好友拖走,「他不會出現了吧。」

「……欸,你講,他會不會是病死了?」像被自己說出口的話嚇到,紅髮男人連忙呸呸兩聲又說:「剛剛有個路人說苗王蒼越孤鳴多好又多英明,但他上次跟我說他叫競日孤鳴啊。」

「他病壞腦子說錯了吧。」黑髮男人才懶得管這個,「你要是真的這麼喜歡他,不然我們去苗王王宮看看好了,待在這邊等,像蠢蛋一樣。」

「哦!這不錯!」一個彈指後,紅髮男人大步往前走。

「你真的要去苗王宮?我覺得那不是個好地方……」

「你去過?」

「沒有,但就覺得那邊不太好。」黑髮男人走在朋友身後,才踏了幾步不到,對方卻突然停下腳步,「欸?」

「他來了,那個一身白的有沒有!」紅髮男人指著不遠處一抹纖細的身影,然後不管好友說了什麼,拖著對方就往樹後躲。

「兩個男人躲在樹後哪有可能不被發現啊!」

「噓!」

不遠處走來的男子捧著一壺酒,身上那件白狐大氅似曾相識,紅髮男人皺緊眉頭,努力回想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他怎麼不是穿那件紅色的……」

黑髮男人沒回應好友的自言自語,只道:「腳步虛浮,他前陣子受過重傷吧。」

話題中的白衣人彎腰咳了咳,接著停步墓前,放下酒壺,也不顧一身雪白,就這麼盤腿坐在碑前倒起酒。

「喂,好不容易等到心上人了,你打算在這邊看?」黑髮男人推了推好友,「還是說怕被你家那個發現?我不會說的。」

「拜託咧,當初我是看到七巧躺在路邊快死了很可憐才撿回來,哪知道會多個老婆啊!」想到這件事情,紅髮男人就一肚子火,「就跟你莫名其妙不想成親一樣,我也莫名其妙覺得有個女娃躺在路邊我就應該救啊!」

黑髮男人瞪了好友一眼,卻得到好友死皮賴臉的傻笑一枚。「笑啥?」

紅髮男人又嘿嘿笑道:「你等我一下,我去問他到底是競日孤鳴還是蒼越孤鳴。」

「無聊。」

男人大步跨出,不過幾步便至白衣人身邊。

「你來拜她?」

白衣人僵住了身子,精緻的狐氅細細擺動著肩上毛雪,昭顯那人無法抑制的顫抖。

紅髮男子蹲在白衣人身邊,才發現那人原本滿頭珠串,如今竟剩一繓繞於黑髮上的紅絲。

如雪一般的肌膚上只有少許血色,點綴著眼淚。

「欸,你怎麼哭了?」紅髮男子本想替對方把個脈,沒想到對方竟無語凝噎,看得他手足無措。「別哭啊,欸!別人會以為我欺負你!」

白衣人緊緊抓著他手臂,漂亮的一雙眉眼盛滿不敢置信,紅髮男子嘆了口氣,問:「你見過我?」

「小千雪……」

「哦,對,你上次也這樣叫我。」紅髮男子回想道:「我跟他真的很像喔?是說你們感情很好吧?去年你也有來,今年也來。但為什麼墓碑上什麼都沒有啊?」

白衣人眨了眨眼,兩人沉默一會後,他才開口:「因為他什麼也沒留下。」

「名字也沒留?」

白衣人望著他,輕輕地搖了搖頭,「他不記得他的名字了。」

紅髮男人嘆了口氣,「我也不記得我以前的名字了,只記得以前我很愛一個人,他黑髮紅氅,頭上有很多珠串,愛喝酒,身不強體不健總是在咳嗽。啊,聲音跟你也有點像,不過他不哭。」

眼前的白衣人愣愣地聽著,泛紅的眼眶懸滿淚水,像是朝他道盡一切。

紅髮男人以衣袖擦去對方臉上淚痕,下一秒,他皺眉問:「我留了藥方給你,你有沒有繼續喝啊?怎麼看起來還是不禁風的樣子?」

白衣人低下頭,從懷裡翻出一張折成小小方形的紙,動作緩慢地打開它,上頭,寫的便是他從前留下的藥方。

「哦,它還在。可是你看起來不像有喝的樣子。」紅髮男人搶過藥方一看,「大概要全改了,你今天就跟我走吧,回客棧我再幫你把脈,再不治,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若還是獨活,」白衣人抓緊衣衿,輕聲道:「不如歸去。」

「放心,獨活不在這次的藥方裡,」紅髮男人拉著對方起身,看著白衣人搖晃著差點站不穩的身形而再次皺緊眉頭,「當歸、續斷、細辛跟甘草當底,我會照三餐盯著你喝。」

「……你說的。」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紅髮男人攙著那人,在樹後的好友朝他翻個白眼時摟住白衣人的肩。「扶好,病成這樣就放鬆靠別人啦。好大夫不是天天遇得到,你安啦,江湖走跳至今我還沒遇過醫不好的!」

白衣人聞言身子一震,仰頭看向自己,接著閉起那雙他有些熟悉的眉眼。紅髮男人舔舔唇,決定不去想等等可能會被同伴吐槽「你就是不檢點」的極高可能性,他摟緊懷中的人,在白衣人的臉上輕輕印下一吻。

他想:自此往後,無人獨活,也無人需隻身在孤墳敬酒。

他會陪著這個名喚競日的傢伙,直到必須鬆開手的那一刻。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chit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